和尚不许喝酒吃肉,这是一个文化常识。读《西游记》,却总是见唐三藏长老应对各路招待时要喝上几盏“素酒”。不管是真实历史还是小说家言,玄奘的形象都是小心守戒型,和醉拔杨柳的鲁智深迥然不同,那么这所谓的“素酒”到底是什么,酒难道还有荤素的区别?
有学者考证说,度数较低的粮食酒或水果酒就可以称为“素”,《西游记》明言玄奘法师“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”,看来这种素酒确实与水果相关。历史记载,突厥可汗招待玄奘法师时,“命陈酒设乐……别索蒲萄浆奉法师”。而这个场景中奉给僧人的饮料连酒字都未提,“蒲萄浆”似乎离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还有一段距离。——倒是可以猜测一下,玄奘法师真的喜欢葡萄。
但要说玄奘法师在宴会上喝鲜榨葡萄汁可能也并不真确,汉语里提“浆”字有时意味着生产时含发酵工序,如今天还在西北流行的“浆水”就是经过发酵而制成。在当时的丝绸之路上,不乏喜“浆”的僧人,他们往往花钱从俗家购买甜浆饮用,给青灯黄卷的生活增添一件享受。
古代对代酒饮料的记载不止长老一例。唐代诗人白居易信佛守斋,聚会的日子和斋戒日撞车,他也会使用“浆”来代酒——这种饮品被称为“三勒浆”。
酒则有郢州之富水,乌程之若下,荥阳之土窟春,富平之石冻春,剑南之烧春,河东之乾和葡萄,岭南之灵溪、博罗……又有三勒浆类酒,法出波斯。三勒者谓庵摩勒、毗梨勒、诃梨勒。——《唐国史补》把诃梨勒、毗梨勒、庵摩勒捣成像麻豆那样大的碎块,放在瓮中,用一比二的比例调和白蜜与水,混在一起搅拌,然后密封等待。就可以得到味道甘美的三勒浆了。
所谓三勒,诃梨勒、毗梨勒、庵摩勒实际指诃子、毛诃子、余甘子这三种植物。诃子的果皮表面有六条棱线,在唐代时,广州法性寺佛殿前就栽有四五十株诃子,寺院用诃子与甘草煎汤,据说味道与酪乳近似,是当时很有特色的地方饮料。毛诃子与诃子相似,本草类书说它出自西域“及岭南交、爱等州。”至于庵摩勒,又叫做阿摩勒、庵摩洛迦果,广州本土也有种植,即余甘子。宋代诗歌中,常可读到南方人用余甘子果作饮的记录,王十朋写诗夸它是“回颊已输崖蜜味,返魂终共雪芽香。”
印度人把诃梨勒、毗梨勒、庵摩勒合称为“三果”,认为它们是极好的药物。佛教戒律过午不食,但果浆属于时分药,即使过了午时也可以进食,而三果之浆又属于尽形寿药,不论时间可以终身拥有、食用。
(经)诃梨勒一种。具足有六味。能除一切病。无忌药中王。又三果三辛。诸药中易得。(疏)三果者。一诃梨勒迦。二阿摩洛迦。亦云阿无罗迦。即旧云庵摩罗果者讹。三仳仳得迦。似阿无罗而稍大也。——《金光明最胜王经经疏》从印度到中亚,又到中国,这种医学观念很快跟着商人与僧侣流传开来,波斯则成为了重要的传播源。中国人当然也谈三勒果的药用价值,诃梨勒去痰、毗梨勒温暖肠胃……但并没有把三果浆真正放在医药体系中的重要位置上,最重要的,只有能、怎、好。
来自古印度的三勒药方:把诃梨勒、毗梨勒、庵摩勒三种果子打碎,与蜂蜜、清奶油调匀后服用。功效:令人长命百岁,终生无疾。来自十一世纪巴格达医书的三勒药方一用无核的庵摩勒、黄诃子、黑诃子、毗梨勒等,把它们捣烂、研碎。与甜的杏仁油混合,用纯净蜂蜜捏揉,存放在容器里。功效:主治胃的松弛(胃下垂?)、痔疮。能够强化思维,改善肤色。二把三勒果的汁、黑胡椒、长胡椒、姜、绿翼的兰花、肉豆蔻、印度花园水芹、欧洲防风根、红色和白色的桂竹香、岑树、野生石榴籽、去皮芝麻、白糖、淡色罂粟、两种海薰衣草混合研磨。加上与牛酥混合过的纯净蜂蜜捏揉,存放在容器里。对湿冷体质的人来说,这种药能够提高他们的性能力。来自十二世纪犹太医学家的三勒药方般诃子、诃梨勒、印度诃子、毗梨勒、余甘子放在半磅杏仁油或阿月浑子(开心果)油中擦磨,与牛舌草、红玫瑰花瓣、野生胡萝卜、小豆蔻、丁香、肉桂、长胡椒、姜、芦荟……等研磨成散。与三磅糖浆药水和两磅蜂蜜混合,放在容器中。功效:改善消化,延缓衰老,去痰,预防水汽上达大脑,强化感官,保护心脏和胃,增强精神,壮阳。备注:不能频繁服用,一周仅能一次。毫无疑问,三勒浆能吃、易做,且味道不错,是一种符合中国人心理期待的产品。可惜在当时,由于地理交通问题,三勒果并不是随随便便能在市场上买到的水果。三勒浆自然也就成了一种只有在官员富贵人家桌上才会见到的饮料。大历年间,唐代宗在招待进士的宴会上赐饮三勒浆,想象那些意气风发的才子们饮宴情形,还是很让人垂涎。
唐朝之后,三勒浆作为一种饮料几乎是在历史上不声不响的消失了。直到元朝,才来了次回光返照般的出现——王恽为它写了一首《三勒浆歌》
唐代宗大历间幸太学,以三勒浆赐诸生,此后不复闻于世。今光禄许公复以庵摩、诃、毗梨三者酿而成浆,其光色晔晔,如蒲萄桂醑,味则温馨甘滑,浑涵妙理。及荐御,天颜喜甚,谓非余品可及,遂时供内府。不肖以沾沥之余,发为歌诗,于以见国朝德被四表,方物毕至之盛,诗公爱君之心,以汤液醪醴跻圣寿于无疆之休也。金天一气何奇特,异品珍材表馨德。翠笼万里入贡来,赤佛堂西汉家邑。异哉三勒见《图经》,只解有灵能愈疾。岂知用外藏妙理,琼醴蔗浆非所敌。谁传酿法自太古,满瓮春云元化湿。就中至味真玄酒,豁达灵根三益友。许公得法神所传,一酝天成汉重酎。仪狄拊掌耆伯惊,五百年来未之有。芹香背炙固区区,推以爱君忠且厚。彤芝盖影拥红云,汤网初收在灵囿。月华冷落露盘冰,三咽芳温挹天斗。金壶潋滟久,承案不能餐,我辈何功食天禄?蒙元的世界有各国各族人民,文化的碰撞与交流来的格外频繁。在这种氛围中,出身于医学世家的许国祯,从西域药物里重新找到了三勒浆。只可惜这也不过是偶然亮相,元朝人并没有再次追捧它。
他们找到了更好的进口饮料。
成吉思汗攻占撒马尔罕城后不久,他的第四个儿子拖雷就被拽进了一场疾病中。一位名叫撒必的医生来治疗他,病症很快痊愈。他得到了奖励,还被任命为舍里八赤,意思是“制造舍儿别的人”——舍儿别,是撒必在这场诊疗中用的药物。
谁也不知道它究竟起源于阿拉伯还是波斯,阿拉伯人说Sharab,波斯人说Sherbet,到了汉语里,又成了舍儿别、舍利别、舍儿八、摄里白、沙剌必。
与三勒浆相似,舍儿别虽然被当做药物,但味道却是美食级别,因为它的原料相当简单粗暴:水果+糖——唔,生病的人当然有权利吃一个水果罐头呀。
来自阿维森纳《医典》的舍儿别处方用同等比例的木瓜水、苹果、梨、石榴、盐肤子,文火煎熟,令其混合为一。如果想吃甜的,可以随意掺进白糖。功效:健胃、强腑脏、止呕吐、化黄胆汁、治愈孕妇们的呕吐。把原料放在锅里熬,再加一些糖,就是舍儿别水果饮料。如果非常浓稠,还可以用开水冲调。《回回药方》里记录了不少舍儿别,玫瑰舍儿别、无花果舍儿别、胡萝卜舍儿别等等,功效各自不同。
无论是在印度还是在阿拉伯,蜜糖类一直都是相当重要的药材。擅于经商的穆斯林们把糖疗理念带到了四面八方,其中当然也包括舍儿别。现代英语里,Sherbet一词源于阿拉伯语Sharba,Syrup则从Sharah产生。糖药的治疗范围包括且不限于胃病、高烧……如果一个医师手头没有糖,境况一定令人绝望——“Likeanapothecarywithoutsugar”
在欧洲,舍儿别最终推进了雪葩与蜜饯果脯的产生,糖渍梅子、糖渍玫瑰、糖渍橙子、糖渍南瓜……令人眼花缭乱的甜食在欧洲餐桌上待了好几百年。
大概是因为中国人的医学与甜食已经自成体系,舍儿别在中华大地上既没有成为重要药剂,也没有推进点心发展。甚至恰恰相反,有些医生还对它的药用价值嗤之以鼻,认为它虽然味道好,但性非中和,多饮伤身。可能产生发胃火、缩小便等等后果。最后,舍儿别便只是单纯作为一种流行饮料存在着,汉语称其为“渴水”或“煎”。
渴水在冬夏两季都可以饮用,冬日饮温,夏日饮冰。原料可以因地制宜,因此盛行程度远远高于唐代的三勒浆。《居家必用事类全集》里记录了杨梅渴水、木瓜渴水等等不同种类,用香料熬制也是普遍做法,例如香糖渴水、御方渴水,这也算是中国舍儿别的特色了。
来自中国的香糖渴水方用一斤上等松糖、水一盏半、藿香叶半钱、甘松一块、生姜十片同煎。滤净后放在瓷器里,再放入绿豆大小的麝香一块、白檀末半两。夏天沉在冰水中饮用。元人吴莱写过《岭南宜蒙子解渴水歌》,大大夸赞了一番宜蒙子渴水。所谓宜蒙子,又叫里木,就是今天我们口中的柠檬。元代时,广州荔支湾有御果园,里面种了八百株柠檬树,用来制作渴水。炎炎夏日,喝上一盏冰镇宜蒙子渴水,大概就像当代人喝柠檬汽水一样酸爽吧。
广州园官进渴水,天风夏熟宜蒙子。百花酝作甘露浆,南国烹成赤龙髓。棕榈亭高内撤餐,梧桐井压沧江干。柏观金茎擎未湿,蓝桥玉臼捣空寒。小罂封出香覆锦,古鼎贡余声撼寝。酒客心情辟酒兵,茶僧手段侵茶品。阿瞒口酸那得梅,茂陵肺消谁赐杯。液夺胡酥有气味,波凝海椹无尘埃。向来暑殿评汤物,沉木紫苏闻第一。——《岭南宜蒙子解渴水歌》中国又把舍儿别传到了周边国家,日本医家对舍儿别同样极为重视。明治年间柳河春荫阅、桑田蘅平译补的《袖珍药说》里就有二十多种舍儿别配方,其中除了扁桃、橙皮等普通型,还出现了大蒜舍儿别……额,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……
谚语有云,良药苦口利于病,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三勒浆与舍儿别进入中国后,流行身份是饮料(最多是保健饮料)而非药物——它们的味道,真的和“药物”两字相差甚远。把甜蜜带到世界各地,也真是阿拉伯-波斯商人的重大贡献了。
编辑/朵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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